微电影剧本《一串朱槿花手链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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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4年3月,第一次遇见薛涛,是在衡山路的一家酒吧里,唐糖过生日,我和她跑到那里去庆祝,这个疯丫头满21岁了,还笑得像个小孩子一样,我喜欢她的性格,不矫揉造作,阳光透明。
她喝了一口薄荷酒,指着角落里一个女子说,你看,有人欺负那个姐姐,你去救她啊!我转过头,看见薛涛,她穿着长长的裙子,低领的衣衫,浓重的唇彩,有一种超越世俗的惊艳,眯着眼睛在吸烟,有两个轻薄之徒正在纠缠她,她把头转到一边,并不看他们。
这个女子和糖的反差很大,她的眼睛里有震撼人心的东西。
我对糖摇了摇头笑道,这个时代已不出产英雄和骑士了,你别指望我去救她。其实内心里,我是不想和这样的女人纠缠在一起。我还是喜欢唐糖这样的女子,在一起觉得踏实幸福。糖不依,她摇着我的胳膊有些撒娇的意味:我看不起你。
没办法,只好去,哪怕是刀山火海,只要唐糖舍得我去。临走,抓起酒杯狠狠地喝了两口,为自己壮胆,糖冲着我调皮地眨眼睛。
那两个男人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好对付,转瞬之间我被其中一个伤了左脸颊,大约再偏一点,我的左眼必瞎无疑。薛涛冷冷地笑,你这身手,还想救美,只怕自保都难。被她说得,我的脸发烧起来,以至于并没有看清薛涛是怎样出手收拾那两个轻薄之徒的,但我确定她用的是跆拳道的功夫,怪不得她处变不惊,原来还有这么一手,我还不自量力地想救她,都怪唐糖不好,让我丢人丢大了,还挂了彩。
薛涛抓起手袋往外走,我傻傻地跟在她的身后,一直到街上,她扬手叫的士。有车停下来,薛涛伸手拉开车门,想了想,从手袋里掏出一支笔,回身抓起我手,在我的掌心里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,然后上车离去。我站在冬夜的风中,傻傻地看着绝尘而去的计程车,直到不见了踪影。
唐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边,酸溜溜地说,这么快就惦记上了?我回头对她作恶狠狠状,都是你不好,害得我丢人现眼,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。唐糖咯咯地笑,笑得流出了眼泪,我莫名地看着她,她的笑声里有一种苦意,我听到的是一种悲怆的声音,划破了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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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一家专门经营女性饰品的小公司上班,在一幢非常体面的大厦里办公,大厦里像我们这样的小公司多如牛毛,只怕不下百家。
有一天,要打印一个重要的文件,忽然记起打印机的墨盒没有墨水。办公室里的小赵带我到楼下的一家文化公司借用打印机,竟然遇到了她———她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,对着墙壁发呆,手里的烟大约很久没有吸,长长的一截烟灰,颤抖着,却没有落下来,我的心忽然动了一下,这个女子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,能使人心慌意乱。
她毫不掩饰地盯着我看,半天,忽然笑了起来,她说,谢谢你上次救了我,为了表示我的诚意,周日我请你吃饭,希望你能赏光。
被她一说,我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。
打完资料上楼的时候,小赵看看四下无人,神秘兮兮地对我说,她原是画画的,可是和她谈了四年恋爱的男友,和一个比他大十来岁的女人跑到了马来西亚。她受了打击,从此再不能画画,所以才来这家公司上班,从精神世界一下子跌到世俗人间,还有点不适应。
我像听到一个传奇故事一样惊奇,这样的女子也会被男人甩了,真是不可思议。说给唐糖听,她心不在焉地摆弄着一个拴着小小的嘟嘟鱼的钥匙扣,这个钥匙扣是我送她的,所以她常常握在手心里。要不就像一只抱抱熊一样抱住我,纠缠我,我被她弄得透不过气来。这家伙最近总爱掉头发,梳头的时候,地上会落很多,我问她,她说是因为内分泌失调。这家伙最近还爱说我爱你这三个字,说话前必带着亲爱的三个字,古怪得很。我笑她肉麻,她竟会红了眼圈说我欺负她。
她听了我的话,像小孩子一样歪着头,想了半天才下结论,谁找了这样的女孩就有福气了。我惊讶地问她,为什么?她则反问我,你不觉得这年头相信爱情的人越来越少了吗?
本来还想告诉唐糖薛涛要请我吃饭的事儿,听了她的话,我只好把那句话生生地咽回去,她虽是个单纯的女子,但我仍怕她想歪了,因为爱,所以我不想她受到伤害,哪怕只是一星半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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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涛就那样硬生生地挤进了我的生活,挤进了我和唐糖之间。我告诫自己,只有糖才是我的幸福,才是我的未来,而薛涛只是我生活中的一处风景,或者我必经的路口,一棵开花的树,我不可以被诱惑,甚至不可以多看一眼,只有唐糖才是我的全部。但是为什么我会把薛涛给我的电话号码记在台历上?尽管我从来没有给她打过电话。
再看到薛涛,是在街上,她和一个男孩子手牵着手,脸上的笑容明艳得如一朵春花,想必她又恋爱了。她看到我,停下了脚步,跟我打招呼,近乎透明的语调透着欢快,她用手比划着打电话的手势,我点点头。糖就在我的身边,可是我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疼了一下。
不再在那些颓靡的场合见到薛涛,也不再看到她穿那些冷调的衣服,她的变化让所有的人惊讶。
九月里,公司派我去昆明出差,为期三个月。走的那天,糖去机场送我,她幽幽地说,我恨不能变成那只抱抱熊,装进你的背包里,跟着你去天涯海角。我刮她的鼻子,傻丫头,别胡思乱想,乖乖地在家里等我。糖哭了,她在泪光中看我,你会忘记我吗?我说当然不会。她的泪决堤,止不住的样子,任性地说,我要你再说一遍,我说,不会,不会,一百个不会。我安慰她,三个月而已,又不是一生,很快就会过去的。糖放开我,我走进安检门,回头看她,她不顾工作人员的阻拦,冲进来,抱住我,眼泪滚滚而落,仿佛生离死别,她恳切地说,别忘记我。我一遍、一遍地点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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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4年12月,丽江古城,窄小悠长的街上,排列着一些古朴典雅的手工小店,我在一家挂着百年字号的手工银饰小店门前站住了脚,我想给糖买一件小饰品。
推门进去,店里没有几个人,一个老人正低着头为一些银饰雕上美丽的花纹,小店里的饰品每一件都十分精致。
我被一个高阁上的一串黑色檀香木的手链吸引住了,手链由十四朵小巧的朱槿花组成,每一朵花瓣漫卷,繁复琐碎,手工精致,带着神秘的色彩,我一看便喜欢上了,央求老人拿给我看看。托在掌心里,每一朵黑色的朱槿花的花蕊上都有一个字,串起来是两句诗:造化大都排比巧,衣裳色泽总薰薰。是唐朝诗人薛涛的《朱槿花》,可是这句诗雕在这里有什么深意呢?我百思不得其解。忽然想薛涛竟跟一个唐朝的才女重名,不由得笑了。
问及老人,他笑说他也不懂,是一个女孩定做的,后来一直没有来取,都一年多了。老人听说我是从上海来的,便说,那个女孩子也是上海的,说一口粘糯的吴侬软语,很瘦。如果可能,你帮我找她,把这串手链交给她。
我有些为难,上海那么大,一个人在人群里,仿佛融入沧海的一滴水,根本不可能找到的,但经不住老人再三恳求,只好答应了。
在昆明,每天晚上给糖打电话,怎奈糖像失踪了似的,单位,家里,手机,全都找不到她,我慌了神,以最快的速度办完公事,提前一周赶回上海。迫不及待地去了她的单位,她单位里的人说她三个月前就辞职了。我马不停蹄地去了她的家里,一把冰冷的铁将军把门,她的邻居说,好像很久都没有看到她了。打她的手机,仍然停机。
我不能相信,一个大活人就这样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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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2月底,天气已经很冷了,一个人去衡山路那家酒吧喝酒,想起半年前,还和糖一起来这儿,唐糖的笑声依旧在耳,怎么一转眼就物是人非了呢?机场之别,糖生离死别一般,原来我和她真的没有了下文,这怎么可能?
胡思乱想着,不知不觉喝得酩酊。醉眼矇眬之中看见薛涛,她说要带我回家,我想说不,可是我却没有力气拒绝她。
醒来的时候,已经天光大亮。我起来之后没有看见薛涛,厨房没有,客厅没有,我去了书房。
她的书房本来很大,但一分两半,一半做了书房,另一半做了画室,显得狭小而且拥挤,都说与艺术沾边的女子,有着常人不可理解的怪僻,想来薛涛也是这样吧。
房间里很乱,写字台上,地板上,到处是纸张,画了一半的画。在她的小画室里,我看到一张刚刚完成的画作,画面上是一些大朵大朵的牡丹,雍容、华贵、精美,用的是浅色系的粉绿灰等色彩,尽管我不大懂画,尽管画得只是花,但我却觉得有一种伤无法说出来。再看画的旁边,行楷题了一首小诗:朱槿花。作者薛涛,红开露脸误文君,司蒡芙蓉草绿云。造化大都排比巧,衣裳色泽总薰薰。
我忽然呆住了,有一种彻悟透顶而来,朱槿原来就是牡丹,想起那串由十四朵朱槿花串成的手链,每一朵花蕊都有一个小小的字,而每一个字串起来,竟是这首朱槿花的后两句。
虽然此薛涛非彼薛涛,但我却能断定,薛涛就是那位丽江老人托我找的人。我深深地感叹造化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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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薛涛的房间找她,想把这个发现告诉她。
薛涛坐在窗台上,看着冬日窗外混沌一片的景色,左手夹着一支烟,右手拿着一个拴着一对嘟嘟鱼的钥匙扣,下意识地摆弄着。嘟嘟鱼!
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———唐糖去了哪?别否认,我认识你手里的东西。
薛涛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,沉吟了半天才说,唐糖走了,你不用再找她了,因为你找不到她。她得了一种血液方面的病,是家族遗传,没有好的可能。
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飘来,可是她为什么不再见我一面,她就这么狠心?薛涛的嘴唇颤抖,她情绪激动,抑制不住地嚷道,这是糖的意思,她不想见你,她想在你心目中留下那个爱哭爱笑,至真至纯的糖。
我爱她,我不介意她什么样子。
不是,你会介意的,她后来面容枯槁,眼神发呆,光光的头上没有一根头发,你没有看到她的样子……
说到后来,薛涛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。
我一屁股坐到地板上,有一种痛迅速漫延开来,很快漫延到四肢,我有气无力地问,你是怎么认识唐糖的?薛涛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说,是的,我认识她,很久,比你久。她怕她去了以后,你会伤心,你会难过,所以刻意安排我认识你。
我坐在那儿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反复看着手心里的那张纸条,上面有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:请你一定要比我幸福,才值得我对自己的残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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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5年3月,春暖花开,莺飞草长的季节,我抱着一抱白色的百合,和薛涛牵着手去了唐糖的墓地,在唐糖的注视之下,我把那串朱槿花的手链,亲手交给了薛涛。糖像那枚钥匙扣一样,以另外一种方式,把我和薛涛紧紧地扣在了一起,我们有一个共同想念的人,那就是糖,她的爱,以另外的方式衍生,我会一生珍惜。